2020年初，世界经济论坛在冬季达沃斯年会上启动了“全球植万亿棵树领军者倡议”（1t.org），提出在2030年前“保护、恢复和种植一万亿棵树”的目标，旨在推动大规模再造林投资，提高全球应对和适应气候变化以及减缓生物多样性丧失等挑战的能力。2022年的冬季达沃斯上，中国政府积极响应该倡议，提出“力争10年内种植、保护和恢复700亿棵树”的中国行动目标。

2024年夏季达沃斯论坛期间，1t.org总负责人弗洛里安·维尔纳兹（Florian Vernaz）出席“生态企业家精神成为主流”场次，并在会后接受了本刊专访，就该倡议的进展及未来规划分享见解。

访谈嘉宾 世界经济论坛“全球植万亿棵树领军者倡议”（1t.org）总负责人弗洛里安·维尔纳兹（Florian Vernaz）

种树与用好土地资源的平衡之道

CST：“植一万亿棵树”目标宏大，但在土地资源紧张的情况下，如何实现这一目标并在发挥土地资源价值与大规模植树之间取得平衡？

弗洛里安：非常感谢你的问题。关于“一万亿棵树”目标这个数字，是源自数年前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ETH Zurich）的研究，该研究不仅着眼于种树，还包括在退化的森林中进行植被恢复。1t.org所要增加的树木，是指在没有人为干预的情况下就不会存在的树木，其具体的行动包括对现有树木的保护、退化森林的恢复，以及种植新的树木，完整表述应该是“保护、恢复和种植一万亿棵树”。

当谈到土地利用时，不同的用途之间的确存在竞争关系，如恢复森林、生产粮食、生产木材、生产棕榈油等等之间的用地竞争，我认为关键在于如何确保各种景观能够相互融合，包括生产区、城市居住区、保护林、混交林等，以提供人们生存所需的生态系统服务。

另外，我们也必须认识到，随着人口的增长和生物经济的蓬勃发展，对木材等资源的需求将呈指数级增长，这不仅仅体现在对纸浆和纸张的需求上，还包括对生物基材料的需求。例如，使用天然纤维作为塑料的替代品，采用大量木材作为建筑材料，以替代传统的混凝土和钢材。

因此，在推动1t.org的过程中，我们需要找到一种平衡之道，既要满足人类对自然资源的合理需求，又要确保生态系统的健康和可持续性。这需要政府、私营部门、非政府组织以及社会各界的共同努力和协作。

那么，我们如何确保能为生物经济提供可持续的森林产品呢？我认为，答案的一部分在于全球有超过20亿公顷的退化土地。这是一个机会，我们可以利用私营部门的投资能力，来建立新的生产经营型林地，实现土地的综合利用，而不是从自然森林中采伐木材。

此外，当我们谈到粮食安全时，发现健康的森林与粮食生产之间存在着非常紧密的联系。科学家的研究发现，农田的粮食生产力与森林覆盖率之间存在着强烈的正相关关系。

这意味着，在那些仍拥有大量森林的国家，土地往往更加肥沃，能够在相同面积的土地上生产更多的粮食。相比之下，在那些经历了大量毁林和森林退化的国家，土壤质量会下降，水资源分配会受到干扰，从而影响粮食生产。因此，在关注如何让土地生产更多粮食时，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土地本身，还要关注其周围的森林，以确保有一片“广袤的森林”以防止水土流失，调节水文并提高土壤质量。

投资森林将为企业创造多重价值

CST：1t.org正积极倡导并吸引更多社会力量的参与，尤其是私营部门的加入。我们了解到，现在已经有不少企业参与其中，1t.org满足了这些企业什么样的诉求？

弗洛里安：1t.org深刻认识到企业在应对气候变化和环境保护方面的责任与需求。对于像生产可可、棕榈油等大宗商品的企业而言，碳排放管理是他们不可忽视的一环。1t.org通过提供具体的解决方案，如推广遮阴种植等低碳农业实践，不仅能帮助企业减少直接和间接的碳排放，还有助于促进生物多样性保护，满足了企业对于绿色生产和可持续发展的追求。

1t.org正在与不同行业的公司合作，尤其是那些设定了净零碳排放或碳中和等气候目标的公司合作，他们大都致力于保护和恢复森林，在目标设定上基本与“联合国生态系统恢复十年”行动计划的原则一致。

1t.org强调企业承诺的额外性，这意味着企业参与1t.org的活动并非仅仅为了满足法规或合规性的要求，而是出于自身对环境保护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通过参与更具战略性的景观保护和恢复项目，企业能够产生比单独投资于小项目更大的影响，进一步提升了他们的社会形象和品牌价值。

目前，全球已有85家公司承诺保护和恢复相当于94亿棵树的森林。

此外，1t.org为那些致力于实现净零碳排放或碳中和等气候目标的企业搭建了一个宝贵的交流平台。在这个平台上，企业可以分享各自的经验和成果，向行业内的专家学习，并与非政府组织、项目实施者等各方建立紧密的合作关系。

这种集体行动和结构化合作的方式，不仅增强了企业的行动力，还提高了他们实现环保目标的效率。可以说，1t.org构建了一个商业社区、实践社区，并正朝着行动社区的方向发展。

CST：具体来说，1t.org如何推动私营部门和利益相关方积极参与，并且在这一过程中，能够为他们带来哪些独特的价值呢？

弗洛里安：越来越多的私营部门开始认识到，投资自然不仅是履行企业社会责任的必要之举，更是一项具有前瞻性和战略性的商业决策。

首先，我们强调投资自然的商业智慧。通过投资森林，企业可以降低合规风险和成本，以满足当前以及未来的监管与合规要求。其次，这也有助于确保企业获得融资，从而使其业务更具韧性。金融部门在信息披露方面的要求越来越高，这意味着如果企业希望继续获得融资，就需要报告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ESG）指标，包括证明企业正在主动采取行动来应对自然风险。此外，我们还观察到一个新的趋势，即企业现在不仅关注减少风险和注重合规，还开始从保护自然中寻找增长机会。

为此，我们构建了一个创新生态系统，鼓励和支持生态创业者的发展。我们举办了创新挑战赛，聚集与选拔“生态创业者”（Ecopreneurs）。这些创业者不仅关注商业成功，更致力于解决环境和社会问题。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经营一家既有经济价值又有积极影响的企业是可能的。

我们现在有一个由200名生态创业者组成的社区，他们共同恢复了近300万公顷的土地，并进行了保护。这些都是在没有公共资金或捐赠者资助的情况下，通过社会企业筹集到的资金，总额相当于约3亿美元。因此，将“投资自然”的观念从被视为成本或慈善事业转变为被视为增长机会非常重要。

我们认为，自然和气候部门是一个万亿美元的产业。要想在2030年前实现气候目标，每年需要投资5万亿美元。这是一大笔资金，仅靠政府支出是无法覆盖的。我们相信，只有通过私营部门的积极参与和持续投资，我们才能实现全球气候目标和环境保护的宏伟蓝图，而这个过程中也将创造很多的商业机遇。

推动集体行动带来变革性影响

CST：今年以来，中国发布了多项与可持续信息披露相关的政策。将ESG整合到企业管理中也已成为全球趋势。那么，参与1t.org对于提升公司的ESG表现有何价值？

弗洛里安：我们非常清楚地看到，现在公司将ESG融入企业行动的首要驱动力之一是监管压力的增加。在中国，有一系列新的披露新规和政策要求，在全球范围内也是如此，而且很多大型企业都与全球市场相关联。这为企业将可持续融入其日常经营增加了义务和压力，但如果企业在这些方面做得好则将提高并促进其ESG表现。

从我们的角度为企业提供帮助的方式是系统地思考企业的自然风险是什么、企业如何更有效地投资自然，并在实施投资自然方面提供帮助。因为对于许多公司来说，投资森林并不是他们的核心业务。

我们可以帮助公司设计战略，以确保其有效地进行投资，因为投资森林可能具有很高的风险。比如你需要确保在正确的地方种植正确的树木，并得到当地社区和地方政府的支持。这基本上需要建立相应的合作伙伴关系，而我们的角色就是促进这种合作伙伴关系的形成，共同面对挑战和机遇。

此外，我们努力将企业的承诺引导到集体行动上，这样做的目的是确保通过专注于战略领域来产生影响，因为这些领域是重要的资源来源或生物多样性热点。通过在这些领域集中资源，他们可以产生变革性的影响。

在提供技术性的报告方面，我们认识到，企业面临着多种ESG报告要求，这可能会增加其报告负担。因此，我们努力将1t.org的报告框架与现有的国际和地区性报告框架相协调，如CSRD（企业可持续发展报告指令）、TNFD（自然相关财务披露工作组）等。这有助于确保中国企业能够以更高效、更一致的方式报告其ESG表现，同时满足各方的期望和要求。

项目确保与中国的绿化目标相协调

CST：1t.org得到了中国政府的支持，其在中国开展行动的方式是什么？

弗洛里安：中国在全球植树造林和景观恢复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过去的30年里一直在这一领域处于领先地位。中国的森林覆盖率从1990年的约16%增加到现在超过24%，取得了独一无二的成就。中国设定了将在2021—2030年的10年间种植、保护和恢复700亿棵树的目标，其中，有50亿棵树将通过义务植树、部门绿化和社会造林来实现。

1t.org的角色是催化私人投资，以促进这一目标的实现。我们正在与中国绿化基金会合作，以使我们的行动与中国政府的目标、计划保持一致，并将企业的相关承诺引导到适合的、中国政府优先关注的区域，特别是投资于中国三北地区的荒漠化区域和支持红树林的恢复区域，确保企业项目与国家的绿化目标相协调，并加速和促进这些计划的实施。

CST：1t.org所创造的自然资本是可衡量的吗？

弗洛里安：在世界经济论坛的框架下，我们有一个团队叫作“自然行动议程”（Nature Action Agenda），他们正致力于探索并确立一套科学的方法论，用以精准评估自然资本的价值，以将考虑自然融入各类决策流程。对于政府而言，这一举措尤为关键，因为它促使政策制定者在规划环境改善、分配公共支出及制定公共决策时，能够考量自然资本的价值，进而实现更加绿色、可持续的发展路径。

同时，我们也欣喜地观察到，私营部门对于自然资本价值的评估展现出了日益浓厚的兴趣。我们当前的工作重心之一，便是探索如何将这一抽象而宝贵的资源转化为可量化的货币价值，使之成为企业决策的重要参考因素。

吸引多方参与，共同礼遇自然

CST：1t.org如何扩大自身的影响力并吸引更多利益相关方参与？

弗洛里安：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私营企业有兴趣投资于自然，以更好地了解和管理其面临的自然风险。而1t.org的目标是众多解决方案中的一个，而不是解决问题的全部，仅仅通过种树和森林生态系统恢复并不能解决气候危机，但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工具，一个对自然产生影响的非常有效的解决方案。

我们也看到了森林和树木的影响，它们不仅有助于碳储存，还能减轻洪水和干旱的风险，正如我之前所说，它们还能提高农业生产力，并在热浪期间为天气带来凉爽。因此，我们关注森林的恢复和保护工作。同时，我们也在研究如何将森林融入城市景观，以提高城市生活的质量。

为了扩大影响力，我们正计划将我们的工作拓展至更多城市，同时加强与国有企业的合作，共同推动植树造林等环保项目。此外，我们还将构建环保先锋网络，鼓励更多个人与组织成为自然保护的倡导者与践行者。

我们最近发起了一项生物多样性挑战，呼吁中国的生态创新者提供解决方案，反响热烈。我们收到了30份高质量的申请，并从中选出了4名来自中国的顶尖创新者，他们正在为环境挑战提供具体解决方案。例如，其中一家公司正在利用人工智能开发野火预警系统，以减少森林和其他地区的野火风险；另一家公司则正在研究如何利用本土植物和物种为制药行业创造更多价值；还有两家更注重社会影响的创业者正在研究如何在中国南方加大森林恢复的力度。

CST：1t.org是否考虑引入遥感、无人机、AI等前沿技术来优化和提升项目的执行效率？

弗洛里安：技术无疑是推动我们项目创新与优化的重要驱动力。使用无人机能够以较低的成本高效地完成森林区域的初步勘探与监测，卫星图像技术的应用也将极大地降低长期监测项目的成本，使我们能够实时掌握项目区域的动态变化。

与此同时，在项目实施过程中，获取准确的树木存活率信息至关重要，这是评估项目成效的关键指标。然而，传统的现场验证方式往往成本高昂且耗时费力。因此，我们正在积极研究如何利用先进技术来自动分析图像数据，快速准确地获取树木存活率等关键信息，从而进一步提高我们的工作效率与数据准确性。因此，我们非常乐意为项目引入前沿技术，这样就可以用同样的资源产生更大的影响。

记者、编辑丨邓茗文

摄影丨李思楚

来源丨《可持续发展经济导刊》2024年7月刊